写似无形,实则重意,乃真画。以意写形,方可不似之似。邱瑞敏先生的作品给人一种浑厚、朦胧、丰富、生机勃勃的感受。时而短促、时而长的笔触,浓郁和谐的光线和色彩有着浓厚的力度,虚实层叠,在简单的构图中跳跃着、律动着,诉说着艺术家的生活与思绪,时而躁动,时而欢乐,时而凝重。画面中的笔触潇洒、自由、凝重、苍劲、多变……膨胀的体积、臣大的色块、粗犷的线条、强烈的色彩,像一个交响乐团同时发出轰鸣,震慑我的心灵。
初次听闻邱先生的大名是在进入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中专部做学生时。但那时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只知道这位颇具知名度的油画家是我们的院长。对于纯艺术领域探究的热切向往迫使我升入本科油画系学习,他是我们院长,也是我们油画系教授。但由于他工作繁忙,只是偶尔在一些美院的大型活动上或他来系里时见上几次。即使见上面,温和内敛的他也话不多。因此,我仍对他知之甚少,甚是陌生。直到本科三年级时,他任教我们班的油画肖像写生与人体写生课,才开始接触他。
邱院长是位风度翻翻的艺术家,也是位严格的老师。他教学认真,语重心长,孜孜不倦,以长者的经验不厌其烦地阐述绘画基础的重要性和艺术的真谛,并常常与我们一起在教室里写生作画,指点作品。他经常教导我们:“学得深最后能走出来,将是成功之路。”许在闲暇之余,循循善诱地讲述着他的艺术经历,以此来使我们明白:追求艺术,需要有扎实的绘画技巧、坚韧不拔的意志、不断探索艺术真谛的精神……艺术之路没有捷径,他常强凋:绘画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它要求人全身心地投人,无怨无悔,艺术确实不是技巧,但要通过被称为技巧的东西来表达。需要去看大师的画面,模仿着去接近他们,读他们的画,看他们的传记,窥视他们的内心,揣摩他们的造型、构图、色彩、用笔,研究大师们的神来之笔是怎样得来的,是怎样从生活变成画的。因此,不仅需要练眼、练手,还需要不断锻炼自己的心,去不断地感悟。
如果认我用一件事物来比拟我印象中的邱院长,他就像一棵参天大树,挺拔的树干、硕大的树冠、纷繁的枝叶不断地探向天空,生机勃勃,他是一棵有着高大挺拔的树干与坚实的树根的大树——无疑,从他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他有着深厚的艺术功底,20世纪50年代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的学习经历为他的绘画事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1959年,他进入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当我踏入素描教师时,整个厅里摆满了颜文樑先生从法国带回来的古希腊和罗马的石膏像,同时厅里播放着贝多芬扣人心弦的乐章,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从那一刻我已许下誓言,无怨尤悔地将用一生的光阴畅游绘画艺术的殿堂。”
20世纪60年代初,他作为上海美专油画专业的高材生,系统地接受了以苏派为主体的学院派造型教育和训练。“踏入绘画大门时,就被这一门有着力度和表现力的手段所吸引……我接受写实主义支配,每一幅画都是细心观察、分析形体严整、构图匀称、精雕细琢,一丝不苟地师法对象”。当时的上海市美术学校是上海首屈一指培养绘面人才的中等美术院校,也是美术精英聚集之地。学校是由画院代管的,老师们都是上海著名的画家——颜文樑、张充仁等执教老师都是中国第一代留学归国画家,堪称中国百年油画史中的先驱阵营。“严格施教,强化基础,重在实践,关注创作”是上海美专的教学理念;“勤学苦练,奋发图强”则是上海美专的自学学风。
在如此环境下,邱瑞敏先生通过整整三年无间隙的奋发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被校方选入大学部油画系深造。这对一直被油画充满力度和富有表现力的绘画方式所吸引的邱先生来说是如愿以偿了。当时的绘画教育以前苏联契斯恰可夫体系为主,邱瑞敏先生主要接受了写实主义的支配,掌握了传统严谨的写实主义绘画技巧,得以在绘画造型上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同时,当时油画系导师吴大羽和周碧初先生早年留学法国,他们绘画中的法国印象主义元素也影响到了邱先生,为他今后绘画的转型埋了了伏笔。
1965年毕业后,恰好组建了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邱瑞敏先生成为第一批成员。70年代后期,正值他所在的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在国内声誉鼎盛之际,大量重大的革命历史题材的创作,使邱先生扎实的油画写实技艺走向成熟,并获得了充分的展示。深厚的艺术功底为他今后的艺术发展与成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就像一棵大树需要有树根与树干的强而有力的支撑。
众所周知,大树之所以能茁壮生长,是由于有树根对土壤中各种养分的摄取吸收。不同地域的土壤含有不同的营养,中西融合的土壤使这棵大树得到了各种元素综合而成的养料,使其能不断地成长与蜕变。
“长期的人物画创作,使我熟练了写真的技巧。然而,我不断地思索如何更进一步地发展艺术的自我。我欲变,但十分艰巨。”
70年代末,在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绘制大量写实主义作品及历史革命画的邱瑞敏先 生认为,早期的具象实践创作不能满足他,他渴望突破,从所谓学院派的写生画风中跳脱出来,走出真正的自我。之后的三次访美,为他的美木生涯提供了西方土壤的养料,对其艺术理念和画风演变起着举足轻重的作朋,西方油画从15世纪发展至今,已是一部光辉夺日、大师辈出的史诗,对其怀有满腔热情的艺术家迫切地渴望追根溯源,在其中寻找自我。古人云:“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而求之者也。”“三次赴美讲学交流给了我充分的时间更进一步地拜读大师。同时在普拉特学院讲学和弗古尼亚学院示范,广泛的接触使我的艺术思维起了变化。最后一次在美国作为普拉特学院访问学者待了两年多,期间又赴欧洲,我在欧美风景系列画中开始了一次变革”。这一变革,对邱瑞敏先生意味深长。八九十年代,他数次赴欧美考察讲学,他的艺术观念和油画体验开始出现转机。随之产生的一系列风景油画,集中地反映了画家技巧手法和风格样式的转型。邱先生在不断的努力创作中,获得新的发展和表现,其中最具有个性化的风格倾向,是线与色的浑厚交织。他笔下的风景便是最好的载体。回国后,邱瑞敏先生开始着手江南水乡系列作品的创作,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他对祖国怀着一份情——这片土地养育了他,这儿的山山水水见证了他祖祖辈辈的情,他的根在这儿。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中国传统绘画元素在他骨子里留下的深刻烙印。在悟透了西方绘画色彩语言和中国传统绘画线条的基础上,开始以他自己的面貌去表现自我的感觉。
因此,从他的画中,我们不仅可看到外来文化的冲击,也可看到一个久远历史的传承和一份非常个人的情感。他的画就是将自己的实践置于两种文化融汇之域,将空间结构的元素逐渐转化为有力的黑线和多层次的色彩笔触相结合,从而形成了他所倾心向往的具有生命力的图式经验。正如他这样写道:“我有一种冲动的激情,或许是外界美德感染,古人说‘师法自然’,又提出‘从有法到无法’的原理和‘似与不似之间’,乃是绘画的最高境界。"他画中的色调往往是主观的,这同生活和心情有关。而色系又是客观的,这种客观不是刻意模仿自然,而是能够在复杂之中加进自己的情绪,画出紧凑而简洁的东西,在丰富的物质世界里寻找主题,经历且享受的是用绘画的手法变成平面上的用笔用色的转变过程,这在他的《圣马可大教堂》、《夕阳下的教堂》、《河畔小舟》、《水的情怀》和《江南水乡》等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在邱瑞敏先生丰富的艺术阅历中,有两个展览曾经被他着重提及:一次是在中国上海美术馆举办的黄宾虹回顾展,作为传统派大师,黄宾虹所显示的艺术需要甘于数十年不为人所知的无畏气度,使他深切感受艺术探索的持之以恒;另一次是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举行的凡•高生命最后100天作品展。作为现代派大师——凡•高所体现的“血液奔腾”和“潜意识悚动”的艺术生命激情,使他矢志虔诚地投入艺术的执着追求。这两个展览所传达的精神,契合了画家艺术求索历程的心声。正如他将他的老师、中国油画前辈吴大羽先生的教导,化为他对绘画精粹的感悟,那就是“真谛与超然”。事实上,邱瑞敏先生从以往古典主义和苏派绘画传统模式中“改弦更张”,在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等多种现代绘画风格的借鉴中“为我所取”,从中透视出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体悟,逐渐达到豁然开朗的无法之法的自由境地。
仿佛,在外来土壤滋润与内在深层养分共同滋养的情况下,大树茁壮成长,树根吸收养分,树干日益粗壮结实,伸出了新的枝丫,抽出了新的芽儿,轻轻摇曳,生生不息,意趣盎然,逐渐发展为一棵奇特的大树。
在同龄的一代人中,邱瑞敏先生是极具代表性的一员,丰富的艺术历程促使他把传统绘画语言和外来绘画语言共同构建于画布上,融合了不同文化,形成了他独具特色的艺术表现手法。他的作品在画风上更注重东西文化的交融,把强烈的黑色线条、潇洒自如的笔触、浓郁大块的色彩去描绘景物的独特总体印象,追求似与不似之间,以及具象与抽象之间的意境,简言之,表现为一种意象。可以说,20世纪中国画家的中西融合之道,是历史所记取的重要经验,其中风景油画的时间,也同样证明了这一点。例如,早期油面前辈、新中国培养的几代油画家,在主题性创作范畴之外,留下了诸多宝贵的形式探索心得。其中的主导精神,即是油画艺术的中国风。
大树每天吐出的叶子是新鲜的叶子,而每天灌注的水分却暗示收获的声音,必须站在枝头悄悄地孕育。如今,这是棵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的大树,树枝以丰富多彩的方式伸展,长出具有个性化的叶子,形成了硕大的树冠,这便是大树的成就所在。
经历了多次国外考察学习,邱瑞敏先生的作品在原来的基础上加入了表现自己内在的东西和情感色彩。他意图在画面上追求一种更加自由、洒脱的东西。他曾表示:“我越来越趋向于粗犷的表现手法,在创作中我感到对粗犷手法的执意追求会使画面产生力度感,从而更能传达我的感情,这种偏爱也是画时的激情所致,更使我陶醉于潇洒自如的笔触和刚劲有力的黑线勾勒。记得学画时总是害怕无法收拾残局,只好用小笔琢磨,现在却一反往常,似乎不用大笔不能满足洒脱奔放的情趣,当然大笔塑造和大块处理,并非空洞无物,而是力求粗中有丰富的内涵。由于我的绘画功底和个性,使我的画面流露一种浑厚感……在画的过程中我偏于运用反复多层的画法,重叠使笔触和色彩在间隙中呈现,既使画面形成丰富和朦胧之感,又使画的浑厚感也油然而生。我每画一幅总是反反复复不下数遍,每一层会保留某种痕迹在间隙里透出,给人以厚实之感。”1990年底,他回国在上海油雕院成立25周年展览上拿出了一批画风变革后的作品,美术家认为是耳目一新的,从传统的写实手法中跳脱出来,更强调画面的奔放和肌理效果,注重肌理和笔触的表现,相较以往更自由更洒脱,仿佛是大树的枝丫上迸发出的新鲜叶儿,如此清新,如此生机盎然,树冠再次丰厚。随后的《威尼斯情怀》、《荷兰印象》、《情怀红口》、《雾中情》、《黎明》等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重要展览,为中国美术馆、上海美术馆、上海历史博物馆等重要收藏机构收藏。
邱先生不仅在其艺术生涯上有着巨大的成就,对于教育事业、他也兢兢业业、劳心劳力。身为上海油画雕塑院研究院和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两院院长的他虽然平时公务繁忙、日理万机,但是还是坚持要给每一届油画系学生上一两门油画专业基础课。在他说来,美术教育的专业基础是十分重要的,他希望能关心了解每位油画系学生的专业功底,在他的扶持引导下能更好地把基础打扎实,并根据每位学生的不同情况进行启发,为他们今后的油画创作能有更好的发展。
记忆中,他常常在教室中与我们一起习作,用他的画面展示他的思考轨迹,使我们直观地了解他的作画步骤;他常常指导我们的习作,亲自示范修改我们的作业;他还时常回忆到他就读美院时俞云阶老师用刮刀把学生不理想的作业刮掉的事例来使我们深刻地明白:在艺术上要有所造诣和发展,须具有扎实的功底和基础,来不得半点虚假。从上海美专老一辈良师那儿传承下来的“从严施教,诲人不倦”的精神是邱先生的坚持。可以说,在艺术教学上,他是位非常严格认真的老师。虽然,课堂上邱先生十分严肃,但在课余,他却十分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经常鼓励我们自己搞创作参加展览,希望能在创作实践中展示自己,并且发现自身不足从而提高;课余时还常与我们讨论当今的美术学院教育形势、上海油画的地域特点、市场经济对于上海美术界与美术教育的冲击等问题。大家各抒己见,天南地北,其乐融融。他是一位阅历丰富的长者,对于生活、艺术、教育都看得十分透彻。对于很多问题,他都有其独到的见解,常常侃侃而谈。
在教学上,他认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所接受的契斯恰可夫教育体系是受当时政治背景的影响甚深的,但国内对其的认识也存在一些偏颇。“契斯恰可夫教的教学方法主要是引导学生观察和研究自然,在尊重客观世界的基础上,发挥自己的主观想象力和创造性,并不是不注重创作者的主观能动性,相反,他反对艺术家成为自然的奴隶。他在重视写生作用的同时,认为不能一切都靠写生。苏俄教学体制使中国间接地接受了欧洲的古典主义传统,但是,它是一种政治需要的产物。尽管它培养了一批优秀的现实主义艺术家,但也压制了“五四”以来已经形成的多种艺术风格和流派”。如今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教学模式较为自由开放,实行学分制,力求培养适应时代需要的综合性人才。而在当今市场经济环境下,我国的美术教育进入了全面勃兴发展的阶段,美术专业点大幅度增设,办学规模和招生人数迅速扩大。邱院长认为:“评价美术教育最根本的原则,就是看其是否培养造就出适应时代需要的高素质、高水准的美术学生。不能说扩大了规模就带来了效益,一旦美术专业向社会提供的过多的‘劣质产品’,不仅带来美术教育自身价值的贬损,接踵而来的是‘恶性循环’的后果。因此,对方兴未艾的高等美术教育热,我们应保持几分冷静与谨慎。”
对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办学特点,邱院长认为:上海的经济和社会发展为美院创造了很大的平台,可以说许多系科的设置、发展就是紧密结合上海市的发展要求而来的。这样就使得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在办学上具有自己的特色。首先是强化教学与实践的紧密结合。上海经济的发展给了上海大学美术学院许多艺术创作发展实践的机会,我院结合社会实践的要求,开拓教学的视野,更加注重从实践中提高学生的应用能力。在实践中教学是促进创作的重要手段,使得教学、创作不再是封闭的、机械的,而是开放的,学生的体会可能就会更深。而且,还进一步提高学生对基础课的重视,因为有时候只有在实践中遇到了问题,学生才会更深刻地认识到基础的重要,在实践中得到提高,又从实践中加强基本功,这一切都是为学生将来创作打好基础。另外,在基础性的教学管理上,注重加强基础教学与启发个性发展的紧密结合,尝试专业教学工作室和专业实验工作室的紧密结合,主修课和选修课的紧密结合。对于上大美院的发展,他还是持乐观态度的。
邱院长还十分关心毕业生的发展,每每在展览或其他艺术活动中相遇,他便询问毕业生的现状。对于学生对上海油画圈的困惑,他解释道:“上海油画的特点在于没有固定模式,不像外地的画家喜欢搞群体性行为。上海画家个体行为比较强,这一点和国外艺术届的情况比较像,都强调自成一派。上海目前的现象是正常的,大城市的持点是繁杂。画家难以安静下来,或许刻苦精神差些。”要成为一名画家并不容易,需要有坚持不懈的毅力和创新求索精神。
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位谦厚的长者、一位拥有儒雅气质的艺术家、一位严师慈父、一位辛勤的园丁、一位历史的见证者……就如同一棵参天大树,拥有包容与融合……
从他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不仅仅是油画艺术上的学术提高,还包括一份宽厚的心、一份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一份坚忍不拔的意志、一份虔诚的求索精神。
作为上海美专第一届毕业生,邱瑞敏院长目睹了上大美院历时50年的发展:从邱先生这代老教授、艺术家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上海百年来美术发展的光辉历程、他们走过的路以及他们带领着我们踏上的新征途。共忆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昨日的辉煌、共赏今日的风采、展望明日的前景,正如邱瑞敏先生的感言:作为从上海美专延伸至今的上海大学秉木学院,学院的口号是“发扬上海美术精神,创立海派美术教学体系”,这是我门的历史责任,我们愿这一传统源远流长,我们期待大师辈出,人才涌现的盛况,使上海美术教育再创辉煌。
(王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油画修复中心修复员,2008届硕士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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